雪 村
物理学院2018级307班臧雨宸
雪静静地落着,像温柔的母亲一样,抚摸着沉睡的村庄。
这是亥年的第二场雪了。今年大巧,除夕适逢立春。“春雨惊春清谷天”,也许没有比庄稼人对于节气的变化更加敏感的了。祖祖辈辈的汗水凝成了一句句歌谣,在这茫茫田野上代代传唱。不过,立春后的雪在他们眼里并不是什么好苗头。春回大地,万物复苏,是该有个新气象的。庄稼人可没有“白雪却嫌春色晚,故穿庭树作飞花”的雅兴,这雪花一飘,不知会冻坏多少来年的收成。收成,那是他们一辈子的字眼,是庄稼人的命。
照往年,腊月的雪花飘得最勤。谁成想雪姑娘打了个盹儿,被新年的鞭炮声吵醒了,在正月撒起娇来。江淮大地的雪和北国是不一样的,你若寻那“千里冰封,万里雪飘”的壮丽,恐怕要失望了。雪花不密,也不很急,就这样轻轻地洒落,宛若江南女子特有的那般矜持,不经意间给你另一番恬淡的风韵。
积雪自然是很难的。雪花慢慢飘落到大地,短暂的生命也随之画上了句号。前仆后继地,她们义无反顾着奔向大地,接受着无情的消融。田野里的同伴们运气似乎好一些,纷纷扬扬一整夜,终于给麦田披上了一层白纱。极目远望,皑皑白雪之下,隐约还点缀着几处嫩绿,仿佛要极力冲破这白雪的束缚一般。
绿,让人联想到生命。我知道,纵使幸运地降落在田野上,雪花们也不过是被判了缓刑,逃不过命中的注定。那么,人呢?
村庄的小路蜿蜒着,以一种极为自然的方式串起了村里的人家。时候已近黄昏,可是灯火却比前些天黯淡了许多。站在路口,只要掐指一数,就知道又有几人离开了故乡,去往了远方。
漫漫人生,总在追求希望与寻求慰藉中踽踽前行。可悲的是,慰藉在故乡,希望在远方。于是,他们收拾行囊,背井离乡;于是,他们风雨兼程,前往远方。从此,村庄成了遥远的回忆,故乡成了心底的珍藏。这纷纷而落的故乡的雪啊,不知今夜又会轻轻飘落在哪个异乡游子的梦里?
昏暗的灯火宛如风烛残年的老人,零星地点缀着雪中的村庄。低矮的砖房下,透过雾气腾腾的窗户,一抹柔和的橘黄色衬出两个佝偻的身影,一个立着,另一个坐着。想必是一位老妇在灶台旁操劳着午饭,老伴早已斟好了酒。庄稼人喝酒不太讲究好坏,也不追求什么精致。灶火一生,木桌一放,信手打开一瓶,斟个半杯左右,顿时不管什么菜也都有了食欲。更妙的是飘点这样的雪,真算是神仙一样的生活了。说来也怪,酒确是件神奇的东西。高兴的时候来一盅,烦闷的时候喝两杯,无聊的时候还可以解一解馋,消磨消磨时间。一年三百六十日,喝的同一种酒,味道却截然不同。
乡下人爱盖厢房,坐西朝东,是专门生灶的地方。灶火一生,兴比那城里的空调还暖和呢。门上倒贴的“福”字在雪中依稀可辨,一抹耀眼的鲜红是这里为数不多的亮色,也是年关刚过的唯一证据。一年的风吹雨打,从亮红到浅红,从浅红到粉白,“福”字成了村庄最忠实的守护者,静静地附在那里,从一个除夕到又一个除夕,年复一年,循环往复,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。
可是,慢慢地,人老了,村庄也老了。
雪还在飘着,干枯的柿子树孤独而又可怜地立在院子里,任凭雪花在瘦骨嶙峋的枝干间尽情飞舞,让人很难将眼前的景象与深秋硕果累累的样子联系在一起。按照老人们的说法,宅子无论怎么翻新,柿子树是不能动的,也有“事事如意”的含义。柿子越多,个头越大,来年家里的香火就越兴旺。淳朴的庄稼人总习惯于在这些自然的生命上寄托自己朴素的愿景,仿佛单调乏味的日子一下子有了盼头,有了希望。
老妇许是做完饭了,忽然掏出布来,擦干窗上的水汽。渐渐地,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清晰了起来,甚至深深的额纹似乎也清晰可辨。她静静地凝望着,目光有些呆滞,像是在看雪,似乎又不是。窗外,村里为数不多的硬水泥路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,弯弯曲曲地伸向村口,直到远方无尽的天际。
恍惚间,我忽然觉得,茫茫的田野好像大海,雪中的村庄好像孤岛,而这条瘦瘦的马路,就是孤岛通往彼岸的唯一桥梁。庄稼人祖祖辈辈的希望,都承载在这座孤独的桥上。桥的一端是故乡,另一端是远方。充满未知的世界总是那样引人入胜,可以让人尽情地幻想。可一旦踏上漫长的苦旅,才真正体味到其中的辛酸与悲凉。
远方,不只有诗,还有一生的汗水,和回不去的时光。
老妇坐了下来,仍然不时凝望着窗外。老伴早已饮罢数杯,接着又似是一声长叹。
这沃野千里的江淮平原哪,养育了多少英雄儿女?那夕阳西下、袅袅升起的炊烟哪,又香甜了多少游子的梦?
夜幕已经彻底降临了,雪也小了些,似乎要给村庄一点夜的温柔。偶尔传来远处的几声犬吠,给这雪村的夜添上一点别样的音符。
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的话,“这孤独的雪啊,是死掉的雨,是雨的精魂”……